玉格一行抵达神圣军大营时,晨雾尚未散尽,营地里的篝火余烬还冒着丝丝青烟,巡逻的神圣军军士见五彩廉翼在大风飞骑的簇拥中划破雾霭,纷纷收剑躬身,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。莛舞天使立于营地中央的云纹石台上,红边绿袍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飘动,她身后的廉翼摆动长长喙嘴,梳理着双翅内的羽毛,显然已在此静候许久。
枢灵四人对视一眼,无声地退后几步,身影很快融入营地之中——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,回禀的工作并非他们能参与。场中很快只剩下玉格与烈厌两人,玉格目不转晴盯着莛舞天使走了过去。
莛舞瞥了一眼跟在玉格身后牵着飞骑的烈厌,随即冲着玉格施了一礼。
“风大人,请随我来。”莛舞的声音清冽如泉水击石,她轻轻拍了身旁廉翼两下,跃了上去,“烈厌,你也同行。”
玉格似乎早有所料,连目的地都没有问,拉过烈厌手中的缰绳,跃身上了廉翼,不去理会在空中等候的莛舞,率先向着西北飞去——那是神圣山巅雷元宫的方向。
越靠近雷元宫,空气中的雷电气息便越浓郁,烈厌甚至能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微弱的雷弧轻轻牵动。当三骑终于降落在宫塔前的云阶下时,烈厌抬头望去,心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——这座雷元宫远比他前两次来时更显巍峨,通体由极金打造的塔身泛着金色的雷光,如同沉睡的雷霆在此蛰伏。宫塔顶端的尖顶直刺苍穹,不时有细碎的雷弧顺着尖顶滑落,在塔身留下转瞬即逝的亮痕,整座宫塔仿佛悬浮在一层朦胧的雷雾中,既神圣又透着令人心悸的威压。
这是烈厌第三次踏上通往雷元宫的神圣之路。
初次踏入,是他当选神圣军首领的时候。彼时他牵着大风,穿着崭新的金甲,每向云阶上踏出一步,激动便多一分。雷光落在他的金甲上,反射出耀眼的波纹,他以为那是此生最荣耀的时刻,兴奋得整夜没合眼,连在神座前跪拜时,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。
第二次来,是今年初春。那时他带着满腹疑云,刚从丝域的战场回来,桑夏古因讨伐离辛而陨落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。他踩着积雪吱吱呀呀踏上云阶,雷元宫的雷光似乎比往常更冷,他悄悄抬眸见到了笼罩在神辉中的炬澈神子,接下了两道让他至今费解的旨意——“缉拿离辛,请回风大人”。那一刻,他心中的困惑如潮水般汹涌。
而此刻,第三次踏上这云阶,烈厌只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。云阶上的雷光似乎格外刺眼,照得他眼底发疼,那些关于离辛的记忆,如同被雷光唤醒般,争先恐后地涌进灵府。
他想起第二次面见炬澈神子前的那个夜晚,他在自己的营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神子降临神圣国十数载,连神圣国主都只见过两次,他一个小小的神圣军首领能再得神子召见,本是天大的殊荣。他甚至提前准备好了说辞,想向神子请教讨逆的细节,可当那道“缉拿离辛”的旨意落下时,他所有的兴奋都瞬间冻结,只剩下冰冷的困惑。
离辛是怎样的人?他比任何人都清楚!
烈厌记得长辈说过,离辛刚被元泽夫妇收养时,整个瓦伏族都为此而震荡。瓦伏族是兽族中极为排外的一支,尤其厌恶妖族,而离辛的模样太过特殊——他耳内没有瓦伏族人特有的螺旋耳纹,脸上却混杂着三种不同的脸纹,一只瞳孔是绀紫色的,并非瓦伏族的双赤色,更奇怪的是,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,这样的特征,在寻常兽族中是绝无仅有的,一看便知是被古老兽族种群遗弃的混种妖族人。
在元泽夫妇和桑夏古的坚持下,族人们看着满身伤痕的弃婴,最终心有不忍,还是默许了离辛的存在。
无论孩子是哪一族,成年人似乎更加懂得生命的可贵。
然而对于孩子们来说,他们天生良善却并不会隐藏心事,更不懂得分寸,于是嘲讽团体外的成员——尤其是外族,便也成了日常。
那时烈厌才七岁,跟着学院里的孩子一起跑到元泽家的院墙外偷看。他看见离辛盘膝坐在院子里,手里捧着小凳上一个种着株挈壶花的陶罐,梅荣蹲在他身边,轻声安慰着。
“妖崽子,你成不了传承者!”一个大孩子大喊着朝院子里扔了块泥巴便跑开了。
泥巴砸在离辛脚边,他却没哭,只是把即将枯萎的挈壶花抱得更紧了,抬头看向院墙的眼神里,压抑着委屈。
母亲梅荣看着孩子默默抱着挈壶花回了屋,心疼不已。
第二天,烈厌被桑夏古揍了一顿,之后族中鼻青脸肿的小孩子们再也没有人敢喊离辛“妖崽子”。
离辛对挈壶花的执着,连烈厌都觉得不可思议。那株花眼看着就凋零了,也预示着离辛再也无法成为传承者了。有一次烈厌都忍不住劝他放弃,然而离辛抬头看他,眼神亮得像含了光:“不能丢,传承的希望不能丢。”
正当烈厌不再去理会离辛的时候,忽地有一天学院里多了一个人,他没想到离辛竟然开悟了——成为了传承者。
曾经那些调侃过离辛的孩子们,因他成为传承者而彻底打算收敛的时候,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——离辛仅仅在学院里待了一年,便被劝退了。
在烈厌的眼中,离辛如他所想的那样,太蠢了,蠢到即使成为了传承者,却还是无法有效地掌控体内的雷神力。
族中被雷神学院退学的孩子,离辛是有史以来第一个。
这简直是奇耻大辱!
自此以后,“吃萝根”的嘲讽降临在刚被退学的孩子身上。
已经彻底和离辛身处不同身份的烈厌,原本不再打算和离辛往来纠缠,却在之后的日子里,总能在学院的墙头看到他的身影……
这样视传承如命的离辛,怎会投了叛逆?
离辛对家人的珍视,更是刻在骨子里的。
烈厌家和离辛家只隔了一条小路,他经常能看到离辛下学后,先去山上采元泽爱吃的野果,再回家帮梅荣洒扫。
被退学后的离辛还是会经常寻到烈厌挑衅——他想从烈厌那里学到东西。然而烈厌根本不在意离辛的目的,总是将他揍得浑身是伤。
有一次烈厌尾随发现离辛竟会在路上故意摔几下,然后回到家笑着跟梅荣说“是摔的”。他在墙后看着,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嘲笑格外刺耳。
烈厌打算以后尽量避开那个“讨打”的家伙,却在一次下学路上被桑夏古堵了。他以为桑夏古会揍他一顿,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让他不要留手,而这个要求竟是经过元泽、梅荣夫妇同意过的。
自那之后,无论离辛身负何伤,家中三人都不会过问。直到后来离辛知晓了来龙去脉,看着给自己细细清理伤口的梅荣,反而哭得泣不成声。
离辛是个懂得知足又知恩的人。他会忍受嘲讽和排挤,然后若无其事回到家,和父母说着那些“玩伴”的好;他的眼神总是清澈得很,总是放大旁人的良善,而忽略可能的恶意;他说能有人陪着他就已经很好了,所以会力所能力帮助其他孩子,即使有些人对他并不那么和善,却在斟酌之后总会应承下来;他不会给元泽和梅荣添麻烦,反而经常懂事得不像个孩子;他不会索取,即使给他的,也会果断分享出去。
旁人如何待他,皆可忍耐,唯独家人,不容亵渎!
是的,离辛对家人的眷恋程度,烈厌是最清楚的!
这样的离辛,怎会弑兄?
烈厌还记得,桑夏古阵亡的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营帐里擦拭自己的七星巨锏。听到消息的那一刻,他手里的锏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他第一反应就是:“不可能!”
烈厌本能地怀疑桑夏古的讨逆行动藏有蹊跷。他立刻寻到了亲历者罗青,见到装着桑夏古衣冠玉盒的他仍难以置信。
罗青事无巨细地讲述了经过。他虽然对弟弟罗计颇有微词,对离辛倒是没有那么抵触,所说即所见,未掺杂个人好恶。
对于讨逆的失败和桑夏古的阵亡,罗青没有透露他的个人感受。忠诚的传承者,懂得斩断臆测!
罗青的讲述非但未能给烈厌解惑,反添更多谜团。
云阶的尽头,雷元宫那扇刻满雷纹的巨门近在眼前,淡紫色的雷光在门扉上流转,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前来的人。烈厌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,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玉格。
玉格的气息依旧如常,粉黄的衣裙在雷光中泛着柔和的光,她似乎对雷元宫的神威毫无所觉,步履平稳,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静。烈厌看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紫袍人跟他说的话——这位风大人,竟与离辛相恋了。
风大人何等尊崇,是神子身边最受重视的神职者之一,而离辛不过是个“啃萝根的野小子”,还是逆首之子。这样两个身份悬殊的人,怎么会走到一起?神子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奇怪得很,既没有苛责风大人,也没有强制命令,只是让他“请回风大人”,把选择权交给了风大人自己。
烈厌越想越困惑,脚下的云阶仿佛变得更长了。他抬头望向雷元宫的巨门,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:或许,只有见到神子大人,才能解开这些谜团。
就在这时,那扇沉重的巨门忽然发出“嗡”的一声轻响,淡紫色的雷光渐渐褪去,门扉缓缓向两侧打开,露出内里浩瀚如星空的殿堂。玉格率先踏入,莛舞紧随其后。烈厌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潮,躬身跟了进去。